讀《中國書法一千五百名家傳之元人卷》書後 对于书法，作为书法家的沈尹默先生，有着很深的感情。这 句话不是自相矛盾。在《谈书法》一文中，沈尹默说：“我国对于 书和画都认为是艺术。那么，何以有人说书法不是艺术呢？这大概 是受了西洋各国艺术中没有法书（向来指书家的书为法书，因为他 们的每一点画运动都有一定的法度，与一般人随意所写的字有很大 的区别）一类的影响。我国人过去有些看轻自家文化，而崇拜西洋 文化的习惯，连我国文字不是拼音，不用横写，都觉得有点不对， 何况把法书看作艺术，那自然是更加不对了。”沈尹默是新文化运 动的亲历者。没有多少人比他更有资格来说这些话。《谈书法》写 于1952年。这是一位攀爬者用四十年的坎坷经历总结出来的肺腑之 言。沈尹默从临习北碑开始自觉的书法之路，与他参加新文化运动 几乎同时。一边摩挲着古人的残篇断简，一边热烈呼应“看轻自家 文化，而崇拜西洋文化”，怎样的热情和感情支撑着沈尹默在盘错 纠结的时代里坚持遍临古人法帖，挣脱喧嚣一时的碑学藩篱，皈依 帖学，矛与盾的碰撞中，沈尹默的选择和执念，发人深省。 沈尹默很乐于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学书经历。他说：“一九一三 年到北京大学教书，下课以后，抽出时间，仍旧继续习字。那时改 习北碑，遍临各种，力求画平竖直，一直不断地写到一九三〇年。 经过了这番苦练，手腕才能悬起稳准地运用。在这个期间，又得到 好多晋唐两宋元明书家的真迹影片，写碑之余，从米元章上溯右军 父子诸帖，得到了很多好处。一九三三年回到上海，重复用唐碑的 功。隋唐各家，都曾仔细临摹过，于褚河南诸碑领悟较为深入。经 过了遍临各种碑帖及各家真迹的结果，到了一九三九年，才悟到自 有毛笔以来，运用这样工具作字的一贯方法。”（《书法漫谈》， 1955年）沈尹默是罕见的将中国书法史整个儿地“走”了一遍的 人。将自己的这段历经说出来，不是炫耀，而是底气，能给予秀而 不实的书法评论家们以泰山压顶般的压迫。在“遍临各种碑帖及各 家真迹”的过程中，沈尹默寻找的不仅是点画和技巧，不仅是提高 自身书法技术的秘诀，所以，他才会说：“经过了遍临各种碑帖及 各家真迹的结果，到了一九三九年，才悟到自有毛笔以来，运用这 样工具作字的一贯方法。”真正读懂了这句话，才能理解沈尹默将 《谈书法》划分为“中国向来写字所用的工具”“文字构成变迁的 经过”“文字的功用”“书法是不是一种艺术”“执笔五字法的说 明”“总结用笔的方法”六个段落的良苦用心。 以书法享誉于世，在书法界拥有了一言九鼎的地位后，沈尹 默晚年将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了写作《谈书法》《书法漫谈》《执 笔五字法》《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等论述上。它们基本 都属于“普及读物”。正如一定要从“中国向来写字所用的工具” 开始讲书法，沈尹默对中国书法的总结和宣扬，是从不厌其烦的 “普及”基本知识开始的。显然，沈尹默认为，没有基本的、正确 的观念，什么是书法，何为书法之法，该写怎样的书法，它的发展 方向在哪里，诸如此类的等等一切，都无从谈起。在《书法漫谈》 中，沈尹默说：“我虽然读过了前人不少的论书法的著作，但是不 能够全部了解，至今还在不断研讨中；又没有包慎翁的胆量，拿起 笔来，便觉茫然，不知从何处说起才好。”沈尹默不是不想讲一讲 “书法的理论和要诀”，但是，“问过几个见到我的文章的人，不 是说‘不容易懂’，就是说‘陈义过高’。这样的结果，就不会发 生多大的效用，对于有志书法的人们是丝毫没有帮助的啊！”已经 “力求详尽明确，通俗易解”了，“写的东西是极其普通的”，但 仍然不能令读者了然，不能发生多大的效用，对于人们认识书法没有什么帮助，“普及”工作的艰难，可能让沈尹默始料未及。 从“遍临各种碑帖及各家真迹”到撰写《谈书法》《书法漫 谈》，可以看出，沈尹默有全面整理中国书法史的明确规划和雄 心。《谈谈魏晋以来主要的几位书法家》（1958）《王羲之和王献 之》（1958），应该是沈尹默实施这一规划的试验性成果。在《谈谈 魏晋以来主要的几位书法家》中，沈尹默说：“晋唐间还有一种写经 和抄书人的字，即前人所谓经生体，现在尚有不少真迹流传世间， 风格虽然不甚超妙，然大致精整，颇有可观，见其用笔往往合于法 度，比之近代馆阁体，要高明得多，亦宜参看。”从晋唐经生体一下 就说到近代馆阁体，沈尹默打通书法史，希望将学以致用的态度传递 给读者的急切，令人肃然起敬。沈尹默的这种急切，在《谈谈魏晋以 来主要的几位书法家》的最后一段文字中表现得尤为显著。为“使学 者明了历代书法演进的轨辙”，在这一段不到四百字的文章中，沈 尹默从汉末的刘德升说到唐代的颜真卿、褚遂良，从行书说到铭石 书、章程书，最后落脚到“唐代规模”的创立，恨不能搬着读者的脑 袋疾声大呼以警醒之的恳挚，跃然纸上。 这几篇短文以后，沈尹默似再未公开发表类似文章。伴随着意 犹未尽的，是戛然而止。无法凭空揣测沈尹默遇到了怎样的困难或阻 碍。这几篇文章题目那么大，内容那么丰富，篇幅却那么短，也许本 就有投石问路的意思。沈尹默似乎早已预见到世人终究不太能接受自 己的书学观点。在《二王法书管窥》（1963）中，沈尹默说：“明代 书人，往往好观《阁帖》，这正是一病。盖王着辈不识二王笔意，专 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 常。这是赵松雪所未曾见到，只有米元章能会其意。你看王宠临晋人 字，虽用功甚勤，连枣木板气息都能显现在纸上，可谓难能，但神理 去王甚远。……从赵求王，是难以入门的。”沈尹默强调说：“这与 历来把王、赵并称的人，意见相反，却有真理。”在《二王书法管 窥》中，始终笼罩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伤气氛，如： “我是这样做的，本着一向不自欺、不欺人的主张，所以坦率地说了 出来，并不敢相强，尽人皆信而用之。”又如：“昔者，萧子云著 《晋史》，想作一篇论二王法书论，竟没有成功，在今天，我却写了 这一篇文字。以书法水平有限，而且读书不多，考据之学又没有用 过工夫的人，大胆妄为之讥，知所难免。但一想起抛砖引玉的成语 来，就鼓舞着我，拿起这管笔，挤牙膏似的，挤出了一点东西来，以 供大家批评指正。持论过于粗疏，行文又复草率，只有汗颜，无他可 说。”不幸的是，果然没有“尽人皆信而用之”。沈尹默的坦率，如 泥牛入海。 沈尹默为全面整理中国书法史，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 “遍临各种碑帖及各家真迹”，只是这些准备工作中最基础的一 项。散见于各式文章、题跋中的书学议论，只不过是艰苦求索过程中 偶尔漏泄出来的一点高识远见。近年陆续面世的《沈尹默批》《沈尹默批跋》《匏瓜盦谈艺录》《沈 尹默临》等珍贵遗稿，才算是真正让世人认识到沈尹默 全面整理中国书法史的规模是何等宏大，所涉及的深度和广度，是何 等的洞心骇目。然而，即使是有著作模样的《匏瓜盦谈艺录》，仍不 足以让人们推测出沈尹默心目中全面整理中国书法史的最终手段和方 式是什么。《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的发现，恰好可以 弥补这一缺憾。 明代陶宗仪编撰有《书史会要》一书，辑录上起三皇，下迄元 末明初的书法家约二千人，杨守敬《日本访书志》称“是书收能书人姓名最为博瞻，可与夏文彦之《图绘宝鉴》相伯仲”，《书画书 录解题》也称其“摭采至为繁富，文笔简当，间加评论，褒贬颇得 其平”。沈尹默撰《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以明代 陶宗仪的《书史会要》为蓝本，收录了一百九十位代书法家。其基 本体例是，先抄录《书史会要》原文，再据《元史》《佩文斋书画 谱》等补其不足，然后从书学源流、书法成就等方面，加入自己的 意见。沈尹默撰写《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的原有体 例，应是以赵孟俯为一卷，邓文原等为一卷，康里巙巙等再为一 卷。按照《书史会要》所收元代书法家数量来看，现在所见到的这 部《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即邓文原等人卷，是其 元代部分分量最大的一部分，可能占到了沈尹默原著元代部分的二 分之一。 《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 是沈尹默的书学议论。鲜于枢是与赵孟俯齐名的元代著名书法家， “评者以谓太常蚤年尝作吏，故所书未能脱去旧习，不免间有俗 气”，沈尹默认为： 子昂是世家贵胄，伯机是燕赵豪侠。《元史》称其于二人挽车行泥 淖中而悟书法，非妄言也。仓颉观鸟兽之迹而成字，依类象形而成文。 嗟乎，伯机得文字书法之原本矣，孟俯 其书，宜有其事。评者谓有俗 气，是以英雄为草莽，以洒落为邋遢矣。伯机宗二王，然得北海为多。 北人学书匪易，伯机朝夕所对者，应是阁帖之流。阁帖中真伪参差之二 王、李邕诸帖，允为伯机书法之渊源。伯机深得大令破体书之三昧，故 其草书规矩严整，有法度在焉，颠张醉素之恣肆模糊，盖不可与并论。 世人因见伯机有草书《千文》，遂以为怀素、张颠之流亚，误之甚也。 伯机楷行亦佳，行动皆在规矩之内，而使转灵便，气象恢宏。子昂之行 书，或亦师伯机。 沈尹默非常注重书法家之间的对比。如论虞集（号道园）书 云： 道园先生书，在伯几、 上，惟稍逊子昂。前人论书，虚词套 话，不一而足，多数不能得其要也。道园事力颜柳，松雪接续二王，故 道园之筋骨在松雪上，而松雪之雍容又非道园所能及。 这种比较，脱胎于对书家师法和喜好的分析，故沈尹默又说： 道园之草书，从杨凝式来，参米法，南渡允称第一，亦是绝 响。 沈尹默认为，了解书家的师法和喜好、出身，才能对其书法 产生共情，进而做出更准确、更合适的评价。如程巨夫，《书史会 要》称：“字体亦纯正，大抵饱学儒流，下笔处暗合书法，兹胸次 然也。”沈尹默则说： 《四库》称其文章有北宋馆阁余风，古诗不减元佑诸老。至元 二十三年，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得赵孟俯，以之入见。程氏书学蔡 襄，笔画秀润精致，亦宋世书法正脉，是松雪同道，惟结体稍放纵。以 其为书生字，可谓盲人骑瞎马也。 先介绍程巨夫在诗文方面的成就和特色，然后点明其书法之源 流，指出程巨夫不仅认真学过书法，路子还非常堂皇正大，彻底否 定了《书史会要》“暗合书法”的不经之论。 沈尹默以《书史会要》为蓝本，全文抄录《书史会要》，是对 陶宗仪的莫大肯定和尊重。在《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中，沈 尹默也常表示对陶宗仪的赞许。如评赵雍书法： 捡其书迹，固是家法，然行笔匆匆，不过意到而矣，殊乏雍容绵 长之姿，去乃父之正襟危坐者远矣。陶氏称其“姿貌雄伟，豪爽有风 概”，盖亦见字如面者也。 但是，尊重前人，并不意味着后人就必须噤若寒蝉，放弃独 立思考。如《书史会要》说杜本“工楷隶，楷书结体谨严，全具八 法，隶书学汉杨馥碑”，沈尹默就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杜氏非书家也！其书笔画率直，字形周正，不烦不噪，盖以书学为 小道，不屑屑于描头画角，然胸怀洒落，学朴理直，志在匡救，自有庄重气象，固期与长短无关也。欧阳文忠公、王文公、朱文公，皆如是。 又如论揭傒斯（字曼硕）书法： 揭氏楷法宗唐法，尤以致力于虞欧褚三家，又从唐迈永禅师而规 模二王。陶氏称其“正行书师晋人”，其缘由即在于此。莫云卿认为， 揭楷书存晋法，品在子昂上，是知者言也。康南海以曼硕为子昂门庭中 人。邵二泉云：“我闻瞎驴语，每引一大白解秽。”正可于此时用之。 认真体会前人的认识，坚持独立思考，得出赞同或反对的意 见，是沈尹默整理中国书法史的最根本的指导思想。 《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中还有一个非常值得注 意的现象。这部书论手稿中，除了抄录以《书史会要》《佩文斋书 画谱》为主的前人书论，加入兼或冠有“沈云”字样的沈尹默自己 的书学意见，还有数量不菲的“谢云”。手稿首页次行题“吴兴沈 尹默述”，但其位置不上不下，并不太符合通常的书稿题署规范， 其下似乎有空而未书的可能。因此，不妨大胆推测，至少现在所见 到的这部《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其实是沈尹默、 谢稚柳合作完成的，一如《匏瓜盦谈艺录》。 与《匏瓜盦谈艺录》相似，《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 卷》中的“谢云”，也可大致分为谢稚柳的独立发言，以及谢、沈 二人对谈、相互发明等两大类型。如论邓文原，谢云： 师法二王、北海，盖元初风气，赵子昂、鲜于伯机皆如是。 又论虞集，谢云： 伯生不以松雪为能也。 祝枝山评道园书，称其“如卤簿礼官，赞道应节，结束弄姿， 稍逺大雅”，盖只饮建业水者，胸襟气象不同，不能与共语矣。 又论柳贯，谢云： 《六研斋笔记》称其行书纵横遒逸，亦鲜于之亚矣。 皆属上述第一种类型。如论周伯琦（字伯温）： 沈云：元明篆书多受赵子昂、周伯温影响。伯温取法石鼓文及秦 李斯，笔兼方圆，骨肉匀停，与赵不同。其楷书亦出赵氏外，复取法欧 褚，点画精致，结体萧闲，自成一格。惟行草书笨呆，不甚佳。此亦篆 隶家之通病也。 谢云：周伯温开近世吴、赵篆书之先河。 又论吴睿： 沈云：其篆书规整瘦劲，类李阳冰，惟线条笔墨稍欠力气。隶书由 汉隶而来，甚清健，古拙不足。 谢云：吴氏隶在篆上。 又论俞和（字子中）： 谢云：子中天分甚高，惜终生未出赵公藩篱。古今书家多有此痛 处。 沈云：学书五至七分便当换帖，尤不可专心于一人一帖。盖愈熟愈 疏，帖之错漏舛失愈不能察，且易以失为得。 又论饶介： 沈云：其书草行相间，点画尚精，盖泥于大令之破体，惟得其肉， 秀润有余，筋骨不足。明吴中诸家皆有此病。 谢云：明四家不及宋四家，根由正在于此。 则属于沈、谢二人相互补充、发明的第二种类型。 《中国书法一千五百名家传之元人卷》，与前述《匏瓜盦谈艺 录》《沈尹默临》，以及《沈尹默批》《沈 尹默批跋》等连缀起来，恰好可以构成沈尹 默对起自晋唐，历经宋元，以迄明清的中国书法史的基本完整的全 面论述。《礼记》云“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冥冥中自有天 意。沈尹默辛苦数十年，有谁忍心让他饮恨泉下呢？沈尹默“挤出 了一点东西来，以供大家批评指正”的委屈，“坦率地说了出来， 并不敢相强，尽人皆信而用之”的隐忍，终究还是会得到理解和释 放。遗稿陆续被发掘出来，是今天的书法爱好者、研究者的幸运。 这样的幸运，落到了我们身上，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哟。 展览：造极—沈尹默、谢无量、徐无闻书法精品展（2023年10月22日—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