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识：志润先生雅属，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又四。|钤印：伯驹长寿、丛碧八十后印、平复堂印 |释文：志比鲲鹏图海澥，润如璧玉出蓝田。||说明：上款人诸葛志润（b.1937）江苏常州人。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艺术研究室主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央广播电影电视部美协主席。||“张伯驹先生的书法，人称鸟羽体，这大概也是先生对不明就里的欣赏者最直观的解释和自嘲。他的书法，和其他爱好一样，本来只是余事。但经年累月与中国书法史上那些铭心绝品的真迹相伴熏染，大约想写不好字都难。”||一生半在春游中——张伯驹先生书法印象|文_高非|二十世纪风起云涌，每个生活在大时代中的人，匆匆来往于其间，或声名赫赫，或籍籍无名，最终化为尘土，归于虚无。他们身上，都裹挟着时代赋予的印记，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和记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而那些平凡人不平凡的瞬间，成为最值得我们玩味的珍贵碎片，交织成历史的重屏。|张伯驹先生生于1898年，卒于1982年，他见证了一个时代，还曾被视为最后一个名士。很多人说他是收藏大家，这其实是历史和他开的一个玩笑。就如王世襄先生一样，不过是把爱好玩到了极致，又恰巧被别人发现了而已。作为项城袁家的姻亲，张伯驹自出生便具足名士的一切资本，加上天资聪颖、一表人材，年轻时代的张伯驹诗酒风流，到了晚年依然性情不改，可以为了一次花开、一次月圆，组织一场远游和诗会唱酬，在我看来，他最精彩和最有成就的，应该就是他的生活和为人。所谓名士，就是能以游戏的心态从容应对俗世中的事物，萧然物外。早年挥金如土，晚景寥落却依然不失风骨，他的经历何其精彩。目睹了张伯驹在莫斯科餐厅吃饭后细心打包归去的背影，黄永玉曾用了一个“庄严”来形容，可谓妥当贴切。收藏对于张伯驹来说，实在是不经意间开出的花。以专业的深度和业界的认可来说，他的戏曲、诗词包括书法造诣反而更值得称道，可惜通晓此道者寥寥，知音难免就更加稀少了。章诒和曾评价说“现在的人赞赏张伯驹，但未必理解张伯驹”，对于张伯驹来说，那张故宫的收藏证书，同他本人经历过的那些精彩和丰富相比，着实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朵稍觉耀眼的浪花，从早年的风流名士到晚年的所谓收藏大家，张伯驹先生大概一生都活在这种无奈的误读和误解中。|张伯驹先生的书法，人称鸟羽体，这大概也是先生对不明就里的欣赏者最直观的解释和自嘲。他的书法，和其他爱好一样，本来只是余事。但经年累月与中国书法史上那些铭心绝品的真迹相伴熏染，大约想写不好字都难。他的书法脱胎于二王，《十七帖》的功夫尤深，加上陆机《平复帖》的章草笔意和范仲淹《道服赞》隽爽峭拔的韵致，成就了笔下清旷超逸的风度，可谓传承有绪、来路正大。到了写大字，帖学底子难免局促，不妨效法何绍基，掺入碑学一路回环曲折的用笔，顿时奇趣横生。所谓鸟羽，大概就是指点画间那飘然飞动的感觉吧。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委婉幽深的独特气质，在那个强调阳刚霸悍的年代别树一帜，令他写给陈毅的挽联独得一代伟人的注目，改变了晚年的命运。他曾著《素月楼联语》，深谙楹联之道，平日写联甚多，内容亦为自撰，即使应酬也绝不敷衍，还喜为对方撰写嵌名联，这是一种文字游戏，也显示了丛碧老人倚马可待的文才。与大字相比，我更喜欢老人写给诗友、词友、曲友、画友的诗稿信札，大字写给别人，难免有安排布置嫌疑，小字是自己的心声，更加淡泊天籁、从容不迫。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我在他的诗稿中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丝淡淡的自嘲，偶尔还有些老小孩般的调皮和可爱——在他的信中，有时为柑橘上市起兴、有时为香山叶红赋词、有时为海棠花开欣喜若狂，任何一点能与风雅相联系的事物都能引动游兴和诗兴，这些似乎都比他收藏过的那些国宝重要得多。张伯驹曾号“冻云楼主”，同他的表哥袁寒云并称“中州二云”，无论是填词书画，还是演剧收藏，他们都有着颇深的造诣和共同语言。论书法他们更是各有擅场，袁寒云一笔北碑味的大字颜书，气象磅礴；张伯驹则用他绣花针般的灵动笔姿，别开幽径。相较于诗，张伯驹的气质和性情似乎更适合填词，他的词格高韵远、缠绵秀隽，读其晚年写赠友人的诗词手稿，字迹错落、大小倚侧，如春蚕吐丝，一任自然，和他的词境正相呼应。偶尔题在夫人潘素的画上，清雅文秀，更成双璧。|1937年3月14日，是张伯驹四十岁生日，北京隆福寺街福全馆为赈灾义演《空城计》，由他饰诸葛亮、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名角毕集，极一时之盛。当天报纸给出的评价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所有的名角甘当绿叶，成就一出好戏，这是张伯驹一生最值得回味的几个瞬间之一。在他漫长的后半生中，这个时刻大概会常唤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恍恍如春梦。他因藏隋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还在《春游词》自序中说过，“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张伯驹的人，与他的书画词曲一样，早已大彻大悟，闲看花落花开。套用罗贯中的一联形容他的人生和艺术大概再合适不过——“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2018年9月